我沒有看到什麼月餅，我看到的是金山銀山

小小的一個豐原，市區與近郊一共有五間以上遠近馳名的糕餅店，有犁記 、崑派、寶泉、雪花齋、老雪花齋等等，當然身為當地人，平常其實很少去這些店，甚至無法想像非中秋期間的這些糕餅店，到底都是怎麼維持下去的?直到我去了其中一間百年餅店打工，我終於了解了一間糕餅店怎麼養活世世代代的全家大小，因為我沒有看到什麼月餅，我看到的是金山銀山。



跟阿嬤說這個中秋節要去百年月餅店打工，阿嬤說過去幾十年前每到中秋節，他們就會在河邊擺起長長的生產線，有好幾十個人不停的趕工做餅，非常想要目睹這樣的盛況，某天下午去了店面進行三分鐘的面試，只記得制服非常的，除了與眾不同也不知道怎麼形容，粉紅蕾絲的三角頭巾，寶藍色的過膝洋裝，一看就知道是手工訂作講究打版的制服，再套上一件粉紅棉布繡上店名的背心圍兜，穿上這種制服很像一種儀式，一點都不覺得過氣俗氣，反而有點興奮。

與其說去賣餅，不如說參加了一個數學加強營，第一天一大早，月餅店的二嫂為我們解說各種月餅的數量價格等等，年輕人的數學簡直爛的離奇，當然包括我，自己也有點難以置信，一開始一直出現找錢的失誤，以及被客人取笑這麼簡單的加減問題，不過就說所有事情都是可以練習的，數學營參加到一半我的數學已經進步到可以不用倚靠計算機，很得意的脫口而出價錢，但這對於在場的年長者根本是小妞妞的程度。

在這種時期觀察人類的百態實在太有趣了，很慶幸自己會說台語，非常的好用，各式各樣的人都有喔，一開始你無法分辨對方是使用什麼方言，常常會對著外省伯伯講了一大段的台語解說有什麼樣的組合，然後他一開口就想說:喔，用錯語言了，他一句都聽不懂。來買餅的人，有一半都是七十歲以上的阿公阿嬤，有的說話的口音，真的昰一句也聽不懂，雙方努力傳達意思到聽起來很像在吵架，他們台語口中所謂的"箱"，其實指的昰"盒"，最後我終於聽懂了，每次他們說要買一箱月餅，其實指的就是一盒，這是很大的誤會阿。

除此之外，令我與同事最嘆為觀止的就是老人家的錢包，太可愛了。通常大約五十幾歲的中年男子，會從西裝褲的內袋掏出錢來，所以每次要付錢的時候就會把肚子縮的小小的，把手從腰部皮帶伸進去掏錢，這很平常。有看到一個瘦瘦的阿公要付錢的時候，從口袋拿出他的皮夾---國小數學作業簿，從其中一頁打開來拿出鈔票，找給他的鈔票，他也慢條斯理的一張放一頁放進作業本，蓋起來收進口袋，其實這樣錢很容易掉出來吧。有看到用廣告傳單包錢的 ，好幾個用耐熱塑膠帶裝錢的。還有一個，付錢的時候，從背包拿出一個聖誕毛襪,聖誕毛襪你們知道吧!從那裏面倒出零錢來。幫其中一位阿公把兩盒餅套在一個塑膠袋之後，他拿出一條圖案很好看的四方花布，說:幫挖用這個把餅包起來。我都要融化了，攤開四方包巾，把餅放在正中間，兩角兩角相對，剛剛好的打成一個包袱，阿公俐落的提著回家，包袱耶這是古代嗎，這件事情不只發生了一次，幾天後又有另一個阿公自己帶方巾來，讓我很想以後也攜帶方巾出門。

當然除了這可愛的一面，也絕對有非常頑固的那面，不曉得是他們的人生一輩子都被欺騙還是如何，老人家們對於各種事情都非常沒有安全感，說什麼都覺得你在騙他，即使你跟他說這是一盒十二個裝的說了十遍，他都覺得裡面可能是六個裝的，氣呼呼的，說餅是今天早上包好的，他們絕對不相信的一定要好好的教訓你，叫你老實點。他們只把一長串話裡挑走他們想聽的聽進去，什麼事情都要再三確認，但也許吧，人生活到七八十歲的時候，應該已經被騙了無數次了大大小小的。

月底餅店裡的員工清一色都是女性，家中的女性媽媽、大女兒，媳婦啦，站店口負責買賣大小雜事，男生們在後台理貨，或是在工廠做餅，數十年如一日，老闆娘媽媽，嫁給月餅店一做就是五十多年，說她的婆婆多麼嚴格所以她也必須，大媳婦與二媳婦同樣每天都在月餅店裡也早就已經融入於其中，要能夠扶的起這個飯碗也要很有能耐。

至於老老闆，長得非常像愛因斯坦或是科學家，每天都是穿著挺挺的白色袍子制服，頭髮灰白捲捲亂亂的，帶著一副眼鏡，不太過問店口的事，但是非常在意月餅店的門面，每天必須做的事就是站在店門口的三公尺外，欣賞檢視他的招牌，怎麼調整都不滿意，一天調了好多次。老老闆是習武之人，店裡的玄關擺了一隻很大的熊貓玩偶，玩偶穿了一身的功夫裝，可以說是一隻"功夫熊貓"，他也是每天都必須調整熊貓的姿勢,靠近中秋節的那個禮拜，熊貓突然不見蹤影，我們很好奇的問了正職的員工，他們說，熊貓被搬到裡面了，幹嘛?為了在裡面把餅趕出來，趕快把餅量銷售一空。其實身為一間百年老店，要謹慎面對的事與必須相信或感念的意識也是絕對不容輕忽的吧。

這間餅店只賣一種月餅，就是俗稱的"滷肉豆沙"，或叫做"肉餅"，就是白白雪片般一層一層的綠豆椪包綠豆沙跟芝麻油蔥肉末。做餅的過程我一眼都沒有看到，因為製作月餅的地方在附近而不是在店鋪，好想親眼看一下。某天下班騎車回家的路上，發現平常鐵門總是關起來的民家，連著好幾間鐵門敞開著門口蹲了好幾位師傅，裡頭有好幾台大型烤箱，原來是別間月餅店的後台，到了中秋時節，原來還有這一面阿，同時間大家都動了起來。只能從其他媳婦們口中得知，中秋期間都是二十四小時在輪班製餅，從訂便當的數量稍稍得知大概有六十幾個人，好壯觀。店口擺了一疊又一疊的月餅，一疊一疊的賣出，一疊一疊的搬出來，上班的十個小時，手中不停的在裝袋，嘴巴都用吼得再找錢，雙腳在小小的通道競走，無數收回來的舊鈔在隔天換成找錢的新鈔，櫃台裡的人總是在數錢，每天下午要派壯漢去銀行換零錢，有一天晚上作夢，夢到有人一直進來買餅,夢裡只想說不要再進來了我想睡覺了。一年靠這一次就夠了的行業說什麼都不錯阿。

百年產業的興盛很重要的當然是要跟當地的居民打好關係，送禮文化沒想到這麼龐大，尤其是附近開業已久的醫院啦或是照相館，每年這麼時候都會來簽單訂餅送餅，數量非常可觀，醫生娘總是打扮得非常氣派神采奕奕，匆匆忙忙的前來帶著一疊名片，要貼在餅盒上的，再三與我們確認對方收件人的稱呼，絕對不能寫錯。有的是醫生的母親，就是那種八十幾歲還是梳妝的相當有氣質，一身過去的舶來品套裝，珍珠耳環，客客氣氣的。所以說，真是各式各樣的人都出籠了，像鳥在覓食一樣，一隻一隻滑過來叼著就走，也有從各地前來的,在向異鄉來買餅的人報路和介紹美食的時候，我才感覺嗯，我真的昰當地人，不管在其他地方住了多久，都不會改變。


一同去打工的人大家都素未謀面，有剛畢業的，有退休的媽媽，有白天六點已經打了一份工八點又來賣月餅到晚上十點的媽媽，跟這些阿姨聊天的時候，他們嘴裡永遠都是在講自己的兒子女兒，大家都很努力的在工作阿，不要覺得自己的選擇好像很多就懶懶散散。工作的時間過得非常快，一下就到中午吃便當的時間，下午有時候會訂飲料給我們喝，飲料都是點最好的一杯六十塊，上面都貼好我們的名字前面擺了吸管，不停的提醒我們要不要坐著休息一下，或是去喝口水上個廁所，由於長期待在殘酷廚房的工作環境，被這樣當作人類基本需求的對待，感動的都要哭了，所以說員工的心是不是很好收買，大家都太笨了，下班不要忘了還有便當可以帶回家喔，工作到剩下一個禮拜的時候還說，因為這次中秋比較辛苦大家的時薪再調漲20元，世界上怎麼有這麼好的事，但我再想是不是自己的標準已經被其他惡質企業降得太低了，但很多事情縮短來看都是美好的，放長就不一定了。

很可惜的，有一幕我最想看的並沒有遇到，或許因為我是早班的或是今年餅量沒有賣完，聽說往年，只要是買到最後一盒餅的客人，將會免費贈送，還會請老闆娘出來頒獎鞠躬說:感謝你買到今年最後的一盒餅。我聽到這個片段的時候，突然覺得有點想哭雞皮疙瘩，畢竟這是養著大家子世世代代的寶物，真的很感謝吧!

託年長者的福，可以稍稍窺見這個地方過去的樣子，他們可愛又頑固，每個來買餅的人總是要跟你講一段這間店與他們小時候的記憶，排隊排得多長多長，長到哪個戲院去，他們講的建築物都早就不在了，以前誰帶他們來買餅，他們每年都買從一個35塊買到一個60塊。

店裡養了兩隻大狗，每天早上都不見蹤影，下午四點就會準時回籠討飯吃，大大的狗走進小小的玻璃櫃後方通道睡覺，迴轉都有困難，我們來回找錢的時候，要小心不要踩到他們。同樣每天下午五點，外面都會有一台撿破爛的資源回收鐵牛車，東西堆得快要有兩層樓高超級壯觀，很像一台霍爾的移動城堡，慢慢的開過。有一個婦人的頭髮吹整的好高，好像辛普森太太。中秋夜的前夕颱風過境，整間店的紙類發票飛得到處，外面的落葉一起飛了進來，門口的紅燈籠飄來飄去，加上我們的制服，真的很像古裝劇，有鬼的古裝劇。有要進門前，菸抽不完的，把菸熟練巧妙得插在機車網狀菜籃凹洞，買完繼續抽；有餅盒超大一盒一看就知到擺不進檔車側邊置物箱的，在哪裡比劃了十分鐘才放棄把餅放進去。有抱著小孩問我說，可不可以用小孩跟我換月餅的。諸如此類的尋常小事，都很有趣，不要瞧不起這世上小而輕的事，各司其職裡面都有很好聽的故事，意義這種事，是自己說的算。

好想擁有一間從現在開始算的百年老店，但要賣什麼?